第2章 蒋家村店刘七逞威 神秘山庄文冕议政(四)

他的心静下来,便听到从后堂隐隐传来的琴声。

钱宁倾听一阵子,眉头渐渐结成一块圪瘩。

钱能聘请三山五岳的武师教他武艺,有个武师告诉钱能,琴道和剑道是相通的,所以钱能也聘请琴师。

钱宁不十分精通琴艺,但见多识广。默默听一会儿,心里一格登,暗想:“不好,琴声里有股,杀气。”

在蒋三春餐店里吃过大亏,这,一路来钱宁总觉得风声鹤唳,担心还会有人打两箱财物的主意。

现在手里还有对他值钱的牛笼头,因而加倍小心。

钱宁正在狐疑不安,老妇人又走出来。

她没来得及说话,一看披枷带锁的牛笼头,吓得尖叫一声,像个爱撒娇的十八岁少女似的,掉头跑回去了。

牛笼头刚让钱宁叫人抬上回廊。

又过片刻,一位气质高雅的半老徐娘走出来,见钱宁席地而坐,便问:

“诸位是哪个衙门的差爷?”

她的声音十分甜美,能渗透到别人的内心深处。倘若只听她说话,准错以为是个妙龄女子。

因琴声钱宁就多一个心眼,他恭恭敬敬回话,一点也不敢托大:

“锦衣卫的,借贵地躲躲雨。冒犯之处,敬请原谅。”

其时大凡听到“锦衣卫”三字,不论当官还是平民百姓,无不感到脊梁骨发凉。

他们不是皇帝的侍卫,而是皇帝的爪牙。

在朝野眼里,锦衣卫是恐怖组织,总让人联想到血腥屠杀和大祸临头。

钱宁亮出身份,既回了话,又借此警告这户人家,倘若有非份之想,必须立刻打消念头。

不料弱不禁风的半老徐娘浑不在意,还伸手要验看钱宁的腰牌:

“出入皇宫的腰牌,老身能否看一看?”

钱宁犹豫一下,从衣襟下解开腰牌,递到她手里。

女人拿在手里细察,点点头说:“没错,这是出入大内的腰牌。”

说着将腰牌还给钱宁,“我这做主人的怠慢了,既是官爷,进去用点酒饭,暖暖身子。”

一个乡下老女子煞有介事辨认腰牌,钱宁顿觉不妙,心里多上几分诫备。

但他年轻气盛,心想既然来了,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免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他随着女主人穿过堂屋,来到后花园。

弹琴的人,在稻草铺顶的亭子里,恰见他双手奋力一挥,一曲便结束了。

那人拿起酒杯呷一口,望着纷纷扬扬的雨天发呆。

正是百花齐放季节,后花园随山势构成,四下里紫姹嫣红。

一条九弯八曲的回廊通往草亭。

钱宁随女主人来到草亭,见那人约摸四十来岁,额头宽阔明亮,眉宇间隐隐透出放荡不羁的气势,骸下一部又稀又长的胡须。

那人站起来道谢,女主人笑吟吟告诉他:“这位跟你一样,也是不速之客。”

桌子上仅一只酒杯,他竟是自酌自饮。因见琴心痒,停杯抚曲一阙。

那人见钱宁气宇轩昂,便抱抱拳道:“在下张文冕,公子如何称呼?”

“幸会幸会,在下钱宁。”

张文冕又向主人施礼,问:“打搅许久,承蒙主人惠赐酒菜,还不知道主人如何称呼?”

钱宁料到主人给他酒食,此时才与他见面,因此不知道这半老徐娘就是主人。

当然,或许他打听的是山庄的男主人。

“这就不便相告,二位喝酒弹琴,雨一停自行离开吧。不瞒二位,我们搬来十几年,从不曾有客人上门,我们也不跟外人来往。两位能进来纯属凑巧,也算是缘份吧,怠慢的地方,请见谅。”

仆人重整菜肴杯盘布好。

她们都是有年纪的女人,对钱宁和张文冕似乎充满好奇心。

女主人谈吐不俗,钱宁心想男主人应当也非俗人,倒想见一面,便问:

“如此良辰美景,主人惠赐佳肴,何不请你家先生来共饮一杯呢?”

女主人扑嗤一笑:“主人就我一个。”

她这么一说,张钱二人都有点局促不安,女主人看在眼里,便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还想听钱公子说说宫中的事。”

“在下官职低微,知道有限。”

张文冕问:“公子应当了解内官吧?在下刚才挨一闷棍,听口音竟是一伙小内官。”

原来他刚才冒雨赶路,林中冲出一伙不长胡子的强人打他一闷棍。

小主,

他从马背上跌下来,并没有昏死过去。

那伙人用公鸭嗓子说话,而且抓他的卵子,手段又阴又损,张文冕断定他们是一伙小内官。

“打闷棍的肯定不是内官,类似的案子在京城一带时有发生。羡慕内官的,往往私自净身,虽然朝廷屡屡下诏禁止,可也禁不住。他们明知朝廷收用新官人有限,仍指望谋得出路。总有净了身却找不到门路的,俗称‘无名白’,生活既没有着落,回家又没脸见人,只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女主人不住地说:“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张文冕却说道:“真正的太监也要糟殃了,到时候没准比他们还惨。”

女主人一听就急了,忙问:“难道宫中即将逆乱?”

“那倒不至于,我们不谈国事,还是喝两杯吧,幸勿辜负眼前美景。”

女主人喝下两杯女儿红,忍不住又问:

“不瞒张先生,我家有亲戚在宫中,我很担心。先生到底听到什么风声呢?”

“新皇帝登位快一年了,能不乱吗?”

女主人惊叫一声:“新皇帝登位?那位皇帝殡天了?”

钱宁与张文冕对视一眼,二人满脸都是疑惑。

钱宁问:“你们从不跟外人往来,连里正、甲长也从不上门吗?”

他心里嘀咕,眼前物事,岂非活脱脱的世外桃源?天皇老子全管不着,连皇帝换了也不知道。

“我这儿里正甲长管不着,从不上门的。”

“院门外不是有几辆马车吗?”

“你的意思是几个男人跑进跑出,算是与外人往来了?可他们不算人,全都又哑又聋。半个月送一次吃用的,东西放好便走。院门只有他们来才打开。也刚好大雨,二位才进来了。不然,对面山脚下有人盯着呢。十几年,那伙人都养懒了,好几年没来监防了。”

庄子太过诡密,女主人又似乎故弄玄虚,钱宁又多提防几分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似乎多问几句会多出几分危险。

他问张文冕:“照张先生说,新皇帝即位都要出乱子吗?以前换皇帝咋就不乱呢?”

“以前不一样,以前几位皇帝登基时都成年了。”

“英宗爷登基时才九岁,当今圣上都十六岁了。”

“英宗爷时乱得还不够狠吗?王振乱政,人主北狩,皇位易人,大明江山都差点落入番人手里,还不够乱?”

“当今圣上毕竟十六岁了。”

“照我预料,这回祸乱没准比英宗朝更严重。英宗继承宣宗爷时,政局平静,没有什么大的祸根,出乱子只是英宗爷误听王振谗言,失陷于瓦刺,不过一失着而已。至于后来京城差点沦陷,主要原因是瓦刺用英宗爷作人质,跟政局内乱没有关系。当今皇上面临的是内乱。”

“怎会内乱呢?”

“你想想,孝宗爷是如何殡天的?”

“那只是传闻而已。”

孝宗皇帝正当壮年,从没有生过大病,他死得很忽然,是以流言四起,说有人投毒谋害。

“就算不是弑逆,但孝宗爷末年变革针对内官和贵戚,他们恨孝宗爷是肯定的。现在,变革并没有因孝宗爷殡天而停止,内阁将变革措施写进孝宗爷的遗诏和当今皇上的即位诏书中,向天下颁布,变革势将持续下去。然而,贵戚和内官会甘心吗?他们肯定会趁着当今皇上年幼,在他熟悉政事前加以破坏。朝中大臣当然不会同意,他们能在孝宗殡天后下那样两份诏书,说明他们不但能干,而且极有魄力,他们会想尽办法对着干。这些改革措施是他们想出来的,代表他们的利益。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皇上能把住局势吗?”

“当今圣上聪明睿智,天纵英才,书棋琴画无所不能。再说,逞强的内阁前所未闻。成化年间还闹过‘纸糊内阁’和‘万岁内阁’的笑话呢。内阁以及朝臣的势力没法跟内官贵戚比。”

“此一时彼一时,过去内阁和朝臣没有机会,他们不傻,不拿鸡蛋往石头碰。现在有个极好的开端,向内官夺权的大好时机出现了,他们当然要拿两份诏书大做文章。铲除宦官干政一向被认为是功德无量的大政绩,等着瞧吧,时机成熟他们决不会手软。”

“宦官干政到底有什么不对呢?总不能说前朝没有先例就是理由吧。再说,朝臣也没有理由将所有的宦官一棍子全打死。”

张文冕冷笑一声,说:

“得理不饶人,便是为官之道。在朝臣看来,宦官手里的权力天经地义是他们的,有机会当然要夺回来。从太宗爷开始重用宦官,这百年来,不知多少朝臣想夺宦官的权。当今三位阁老不是无能之辈,怎会放过大好时机呢?从今上即位近一年来的局面看,双方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内官和贵戚的势力仍然强大,没有理由不大乱一场。”

“不瞒张先生,圣上悠闲得很,我家主人说,朝臣因为当今圣上不理政事,上过好多谏章呢。”

“碰上这种局面太难了,宦官与大臣凡事较劲,圣上断难打板,不如不管不问,自由自在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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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个得宠的太监,也悠闲得很,倘若即将内乱,他怎么不急呢?”

“圣上宠信又悠闲得很的,必是‘八虎’一党。”

钱宁点点头,张文冕接着说:

“他悠闲自在,无非是不为变革所害,他们是东宫旧人,圣上即位后方一夜发迹,以前没有捞到多少好处,自然不被变革伤害。然而,他们置身事外只是暂时的。”

“这话怎么讲?”

“朝臣最终要对付的,定然是八虎一党。当今掌权的宦官是孝宗朝旧人,表面看来,他们跟朝臣闹矛盾,可也是暂时的。朝臣不对付他们,他们也必将失宠而失势。朝臣要对付宦官干政,最后对付的当然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钱宁情不自禁点着头,张文冕接着说:

“之所以还没有乱,是因为朝臣变革对付过去得势的人,多少能得到圣上支持,虽然常常大打折扣,可还能勉强进行下去。‘八虎’作为新贵也开始捞取好处,而且得到圣上的支持,等到朝臣跟他们斗上,圣上不得不定主意支持哪一方,就必有一场大大的内乱。鹿死谁手,现在不好说。”

钱宁大为佩服,说:“先生真是诸葛再世,为什么不帮助我家主人呢?”

张文冕原是个军官,因为恶了巡抚何鉴而逃走,正想到京城谋个出路。

不料钱财让强人洗劫一空,正所谓英雄末路,听钱宁这么一说,就有点心动。

“你家主人是哪位?”

钱宁看着女主人,犹豫一下才说:“正是‘八虎’之一,钟鼓司太监,姓刘讳瑾。”

女主人说:“刘瑾这人我知道,外表憨厚,其实鬼得很。”

钱宁觉得女主人乱拉关系,心里有点不高兴,忍着气问:“你认识他?”

女主人没有回答钱宁,而是反问:

“当今圣上的生辰是不是辛亥年、戊戌月、丁酉日、戍申时?”

“圣上生辰跟太祖爷的命理一样,天下谁不知道?”

女主人没有理会钱宁的讥刺,丢了魂似的自言自语:

“果然大富大贵,当上皇帝了。”

张文冕说:“谁跟他抢夺皇位不成?先帝只他一个儿子,才五个月大就立为太子了。”

女主人高兴地说:“先帝没有再得皇子,真是谢天谢地。”

钱宁却不高兴了:“这话什么意思?说话还是小心一点,别给自己添麻烦。”

张文冕劝钱宁:“主人盛情招待,公子就当没有听见好了。”

女主人冷笑一声:“我活这把年纪了,还怕锦衣卫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一定以为我这老婆子故弄玄虚,哼!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足不出户呆在这儿吗?”

钱宁心里一凛,没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