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看到,两只大大的脚印,朝着井口,有去无回。
赵炳坤就这样突兀地告别了人世。他为儿子操持的百日宴,成了他的丧礼,三个阴阳先生没日没夜地念了六天的经,让他入土为安了。至于他究竟安与不安,我们是无从知晓了,但他的亲人们,身心难安,这却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找到他的那天,赵社长夫妇俩就双双病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人生一大悲事,还是以那样突兀残忍的方式,任谁能受得了呢?坚强了一辈子的赵社长,赵家庄子人眼里无所不能的赵社长,一下子被打倒了,这一倒便再也没能起来。
赵社长这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风雨没经过,怎能一下子倒得如此彻底呢?问题就在于,井是他提议并出资打出来的,这些年,虽然没有废弃,但使用率并不高,出水量少是一个原因,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人。
赵家庄子地处偏远,去镇上要翻两道山,且庄子里也就三十多户人,正儿八经的壮劳力还不足人口的二分之一,典型的人少地多。懒一些如宁八两口子,种几亩地仅够吃而已,再多一分都不种,一些勤快的虽然兜兜揽揽将无人耕种的都种了,无形中也增加了劳动量,若要再额外地浇地,人手不足的同时,体力与精力都跟不上。
说穿了,这近十口井,使用率还不到一半,基本上算劳民伤财了。现在赵炳坤又折在井里,岂能不让既是决策者又是父亲的赵社长悲从中来,悔不当初。
赵社长怄就怄在这儿了,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当初的打算虽然不能造福一方百姓,却也是为众乡亲谋福利的,谁知福利没有谋到多少,民生没有多大改善,却生生害了自己的儿子,他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拉着老伴的手,广度他奶满怀的酸楚,失去了一个儿子又面临着要失去老伴儿,于她简直是灭顶之灾。
“不,你得活着,把我没活够那部分都活够数,以后你就替咱俩活。”赵社长握着她的双手,安慰她。
“我不,我要跟你走,你把我从梁家堡子带出来的时候是咋说的?你都忘了?现在要扔下我一个人了……”她的眼泪已经要流尽了。
“怎么是你一个人呢?还有炳德他们呢,我给炳德说了,你以后就跟他过,炳德媳妇是个好的,你要好好活着,看着广度广博娶媳妇生娃,看着广盛长大,咳咳咳。”赵社长对老伴儿做了周全的安排,几个孩子里,他最信任的还是长子赵炳德。
卧床不起的还有赵炳坤的老婆汤萍。
汤萍跟赵炳坤,完全谈不上恩爱,但说是一对怨侣吧,似乎也不准确。
当年嫁给他,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却也毫无办法,婚后他对她体贴入微,她对他却不假辞色,夫妻生活不和谐,他粘着她却从不强迫她,犹如一只小奶狗,即使你踢他两脚,他仍然会可怜巴巴地偎在你身后,汲取温暖。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行为给她一种错觉,他就是个软蛋,任你如何欺负都不会反抗。
真正认识到他的狠辣,是那次流产后。那个孩子,她怀得无知,流得也随意,虽然也茫然过也失落伤心过,却远不及赵炳坤的十分之一。
因着那个孩子,他整整几个月没有跟她说话。
她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却惴惴不安,隐隐地有了些怯意。这样的赵炳坤她感觉很陌生,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人,似乎已经随着孩子远离了她的人生。现在这个不苟言笑,浑身释放着高冷气压的人,是一只狂暴的大灰狼,她却一直当他是小奶狗。
搬到新居的当晚,他就狠狠地将她摔到炕上,折腾得她有出气没进气,似乎将憋了几个月的火气一总发泄了出来。
她又哭又叫又抓又骂,换来的是他更粗暴的摧残。“哭吧,叫吧,反正没人听得见,你要是有脸说,明天就去找妈找嫂子,我他妈的就不该惯着你!”
这样的日子又是两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每到天擦黑,她就条件反射般地惧怕,宁愿待在地里铲铲草锄锄地,也不愿回去睡觉。也许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也或许是他老人家觉得她的罪赎完了,怜悯她给她送了个儿子来,这个孩子虽然迟了几年,却毫无缝隙地填补了赵炳坤心里的窟窿,当年那个体贴入微的小奶狗又回来了。
汤萍幸福地过了近十个月,儿子出生她又更幸福地过了三个月,别人家的女人坐月子都是十天,有的只有六七天,她生生坐了二十天,若不是她娘家妈看不下去,怼了她几句,她还真能坐够一个月。
“二十天了尽够了,谁家女人像你这样还懒在炕上?福也不是这么享。秋收了都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呢,女婿都瘦了一大圈了,你就不会体谅体谅他,做个饭喂个鸡?你婆婆妈不说什么,那是疼他儿子呢,我再不说你就是害你了,赶紧下炕帮着张罗张罗去。”
即使下炕了,她能做的仍然寥寥无几,赵炳坤勤劳得像个陀螺,家里家外的事儿妥妥帖帖,她也只能像她娘家妈说的,做个饭喂个鸡,日子过得自在又甜蜜。她以为从此苦尽甘来了,却不料造化无情,命运弄人,一朝失夫,她的人生导向彻底转了方向。
赵炳坤出事后一直是大梅和二梅陪着汤萍睡,虽然人数上占了优势,看着也是满满一炕人,但毕竟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睡着后和她怀里的儿子没什么区别,一点也起不到壮胆的作用。
两个老人病倒了,需要人日夜守着,妯娌们又腾不出空来陪她。她害怕不敢一个人待,总觉得赵炳坤的影子无处不在,白天风吹着门帘动,她会觉得是赵炳坤进门了,晚上裹在被子里不敢伸头,总觉得他就站在地上看着她,她只能捏着儿子的小被子,祈祷自己快快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