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做裁缝啊,就是伺候人的活计,做衣裳的人进了门,你先得把他伺候好,量他的身材尺寸,问他的穿衣习惯!”
“然后啊,还得把布料、针、剪刀伺候好,镶、嵌、滚、盘、绣、贴、钉,样样都马虎不得,你们呀!学了这一行就是一辈子的伺候命!”
一间在乡间甚是罕见的砖瓦房里,一个瘦筋筋的小老头端着茶缸嘬着茶水,绕着两条松木做成的大案板来回转悠,嘴里念叨不停。
四五个小姑娘埋头在案板边裁布料、糊纸板,个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时不时抬头看向小老头。
小老头身上穿着挂满补丁的藏青色围裙,围裙上的口袋里插着一把竹尺,个子五尺来高,皮肤却是黝黑。
只是那端着茶缸的一双手显得分外扎眼,白得像是地里的萝卜。
“想当初啊,我在那上海滩里头做学徒,那就是靠的眼力见过人,三年就出了师,多少人排队找我!”
小老头转过头来,继续叭叭的念叨,嘿!那一张嘴,就像是用剪刀尖在面团上剪出来的一样,又小又薄,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
“师傅,那上海滩是个什么样子?比公社大吗?”一旁踩着缝纫机的小姑娘抬头问道。
小老头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自己一生最得意的时候就属上海滩打拼的那几年了,正打算旧事重提好好吹嘘一阵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是旧社会的销金窟、穷苦人的压榨场!怎么能跟咱人民当家作主的公社比!”
鲁求英站上了屋檐,挡住了大门口照进来的光线,屋子里顿时一暗,大嗓门仿佛震得屋顶上的瓦片一阵乱跳。
李小嘴看清来人,先是一愣,接着小嘴夸张的咧了开来:“鲁书记!你怎么来了!”
鲁求英在屋檐下面跺着脚,扫开了脚底掉下来的泥巴,笑着走进了屋:“到你这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找你做衣裳!”
两人进了里屋坐下,李小嘴的媳妇也过来倒茶,还端了糖碟子过来。
“晚上鲁书记就在这吧,我陪你喝两杯!”
“哈哈!那还好我没空手来,不然这酒喝着可不舒坦呐!”鲁求英把红糖递了过去。
李小嘴跟外间的几个小姑娘打了声招呼,让她们提前回家,又让媳妇上大队的豆腐坊称了两块豆腐,抓了一把碎豆腐皮。
晚上李小嘴跟鲁求英吃的火热,喝酒划拳一直到了快九点,鲁求英才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鲁书记来找你干嘛?”李小嘴的媳妇高桂莲从灶屋里出来,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鲁书记是好人呐,说是要请我去操办社队企业,还给我开工资哩!”
“开工资?能给你开多少?我可听队里在传,说是跃进大队他们年底分红,一人一辆自行车!”
“你瞎说什么呢!分红那也是人队里分红,我又不是他们跃进大队的社员,上哪分红!”
高桂莲把碗筷往锅里一放:“那有什么干头,自己在家还落个自由自在,去他那里还要听他使唤!”
“再说了,你去的久了,万一以后他不要你了,你再回家干,别人估计都把你忘了,喝西北风吗?”高桂莲一边往锅里舀着水一边唠叨。
李小嘴端了条大板凳坐到了灶屋门口:“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鲁书记能害我吗?五几年那会儿,要不是他开口,我这会儿还不知道投胎去哪了呢!”
高桂莲依旧唠唠叨叨,灶底下生起了火,把锅里的水加热出了一层热气,在灶屋里飘荡开来。
李小嘴的脸因为酒精刺激慢慢涨红,眼神也逐渐迷离,脑海里思绪万千。
自己从沪城回了乡,名气再加上手艺,不少县里人都来请他做衣裳,一来二去跟那些地主老财和保安团的头头也都打过交道。
五几年那一次,李小嘴被一个保安团副官检举,说是他不事生产,只给地主、贪官、军阀做衣裳,是趴在贫下中农身上吸血的蛀虫。
一时间,大家都群情激奋,要求严厉惩处,李小嘴吓得魂儿都飞了,自己这算是怎么回事,做衣服还做出坏事来了。
好在刚刚复员回来没几年的鲁求英知道了,在区里说了话:“这李裁缝我知道,是个贫农出身,他给人做衣裳,也是被人剥削压迫,做学徒的时候都不知道被师傅毒打多少次!”
后来大家一琢磨,好像是这么回事,加上那个副官被查出来只是为了脱罪胡乱攀咬,李小嘴才被放了回来。
在送他回家的路上,李小嘴非要给鲁求英磕一个,鲁求英大手一挥:“咱们新社会不搞这个!”
李小嘴到了家便从衣柜里拿了一个东西塞进了鲁求英手里:“我李小嘴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以后只要拿着这东西来找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说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