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执义践道

一炷香的调理加上之前在山谷中的疗养让诸人气色恢复得差不多,剩下的伤势都需要时间来做病去如抽丝的休养。还剩三炷香的时间,陆续有人开始小声地交谈,亦或是悼亡。时光如流水,逢山遇石的种种把漫长的一生划分成无数个小节,或长或短地鸣奏成一生的交响乐,悼念故人要多长时间?往往只需要一刻钟,甚至点火燃香敬香几个动作的工夫。回首一路而来的蹒跚跫音蜿蜒尘霜亦是只需要思绪飘飞的一刹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已经谱写完一出起承转合悲欢离合的折子戏。

“小北替我当下了那发火球。”断续的抽噎来自几位相互依靠的女孩中,手里握着一角残破染血衣物的女孩哭得凄清凄凉。

林相在想,他为何要北上,他试图寻找过往岁月流逝中隐隐关联的痕迹。种族之战、亡国灭种、国破家亡、无根浮萍这些对于他来说太过遥远,自在观常常相伴的他往往能以一种冷淡疏离的姿态旁观一路而来的芸芸众生,让旁人都能察觉到那份遗世独立的缥缈感,仿若不在天地众生之中,既不如太上高高在上,亦非无根客那般断情绝欲。

楚梦焚有时使小性子就掰扯住他的脸,气鼓鼓地说:“我都没摆出莫愁湖湖祝的清冷模样,你还给我嘚瑟上了,给我俗气些,别一副仙气飘飘的模样,指不定哪天我就从后面给你一拳。”林相能知道她这般的缘由,从小接受莫愁湖湖祝教育的楚梦焚,心中自有一股拯救苍生的意气,那是莫愁湖悠长历史孕育的厚重,那是耳濡目染带来的理念,所以昔日在阎浮提见过裹心后面对林相的天下小人物之疑问,她会说:“这人间烟火,我想努力地留住它,即使它不属于我,但光是远远看着,就觉得心安、人间值得、明天也应有所期待。没有期待的人间,那多无趣啊。”

她爱人间,爱红尘紫陌髹染的烟火,亦爱自己从小到大的理念与坚持,那是支撑她走到今日的基石。幼时浓墨重彩刻骨铭心的一笔,即是人生书册经不识字之清风连绵翻阅,昔日墨涸的痕迹依旧能透过泛黄书页留下贯穿整本书的清浅痕迹。

来到此间,林相不得不承认即使被称为地上天国的均国亦不能规避掉前世所熟知的‘生来不平等’之魔咒与‘允许人通过自身努力来改变这种不平等’的妙法。均国能保证均国人一生的基础生活物资,还能免费提供地理历史数算等综合学识和灵玄之道学徒三鼎的基础玄学教育,但即使是均国也不能保证灵玄之道再往后的公平,以及凡人经商从政走到一定地步后的公平。往往人改变自我的过程会让生来不平等这一魔咒对生命自我意义实现的枷锁更加沉重,连带出更大的动荡与波澜。均国,不能规避这些风浪,天下也不能规避这些风浪。

种族之战没错,维护天下大义让世间有几分自己所爱的模样也没错,但北上的妖族与人族却并非如此纯粹。杀妖杀人的无根客、燕国渴望军功的张翼等士卒、想要换得一门上等功法的散修、欲从均燕军功兑换库藏获得宗门所没有的法门玄术的宗派世家弟子……他们各有所求,只是这场种族之战刚好能提供他们这些诉求,并让他们有一个理由能坚定地面对妖族的风火刀剑。

林相能从旁人交谈中知晓他们这一路而来的经历与妖族生死相对的冷酷,懂得他们为妻子、兄弟姐妹、宗族等等一切为尘世罗网所纠缠的因果而迸发的慷慨大义之情感。他北上归于秋山名下,但他并不是全为了秋山。诚然洪波余咄咄逼人时,秋山宗没有放弃自己,选择了和自己站一起,秋山弟子更是愿意接受自己的横空出世;但种种情孽因果下,能让他选择北上的终究还是此间生母林泳澄与自己培养出的母子之情。林泳澄想要保住秋山、阿喜想跟随林泳澄、裴红莲把秋山视作此生落叶所归之根,她们是林相此间难以抛舍的因果,是与自己一生长短交响乐里难以剥离的音符。她们想,自己定然要做,一如答应了李屠户就要做到,所以他在冬城拔剑而出。

前世种种,此间罗烟。他心中终究有一份如楚梦焚从小养成的昂然意气,他认同普世道德价值观中对一个人的定义,他渴望人人平等并极力去维护它。思及南下阎浮提路上的那些荒野、南地人与妖的纷争、阎浮提试炼台上妖族请教的端正眉眼、冬城那些人与虎妖间的恩怨纠葛、芥汶野半人高荒草中的朽白枯骨、秦燕莫称奇这些妖族站在人族这边的义无反顾、张翼与马威风之间的生死……一片片记忆思绪纷飞离散在自在观的湖面上,万千涟漪复归平静后是昔日自己跟随林泳澄学剑的眉眼。

他爱的不是剑,是始皇‘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别在意全诗表达的内容,只看这一句就行了)的气魄,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中愿以一剑平天下不平事的意气,是剑这柄器物对前世历史的承载,是义,是意气,是仗剑执义,是以剑挥斥方遒解胸中意气。

每个人的义都不同,林相的义是什么?他的意气是什么?身前一尺无敌,即是人间无敌说的是选择的自由,一如昔日冬城他给出的选择。

选择生,或选择死的自由。

种族之战前,没有人和妖能说清自己生死之间是否自由,所有生灵都被这一个大漩涡吞没其中,无从选择。为了楚梦焚、为了林泳澄、为了阿喜、为了裴红莲……为了那些自己记得名字、不记得名字的人,他想要打破这个漩涡,一如狸妖想要推倒玉砌山城。

故而,他北上是执自己的义,践自己的道。

心中明晰影响自己这一路而来种种选择的墨痕后,林相只觉得心思剔透明亮,让他察觉到了一些别样事物与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