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越来越重。
先是有若雷霆震耳。
渐渐又如波涛动地。
楼宇、街市因之摇晃不已。
一众宾客纷纷失色从座上起身,疑心天塌地陷时。
周遭事物好似被“波涛”摇散,霎时,眼前一花,斗转星移后。
众人已在一座城楼当前。
越过楼上高高飞檐,可以望见门后巍巍大山。山上,一重又一重宫阙盘山而建,金檐、青墙、黄瓦掩映白崖翠林之间,重重向上,最高处已然没入云霄难见。
回到这边,城楼紧闭的朱漆大门外,除却一应宾客,还围绕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尽的男女。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细细看,甚至有肢体不全及形貌怪异非人之辈。
看过水道上那四十九幅“窟窿城变”,宾客们哪里还不清楚,这些人—不!这些鬼都是因各种缘由触犯了鬼王律,被使者拿入窟窿城的“罪人”。
他们一齐伏拜于地,用因终日嚎哭而嘶哑的声音唱出祝寿词:
“俗已乂,时又良。
朝玉帛,会衣裳。
基同北辰久,寿共南山长。
黎元鼓腹乐未央。”
歌罢,城门轰隆开启。
众宾客又觉一阵斗转。
待回神,已然身入宫厥,眼前又是一重紧闭城门。
周围有街市相连,其中又有许多优伶、厨子、工匠、仆役打扮之“人”。
他们同样伏拜唱寿:
“金叵罗,玉屈卮。奉君高堂上,长跪前致辞。
君王有道,四海雍熙。胥悦康永,无为宣朗。
鼓谐埙篪今日乐,相乐万岁以为期。
齐三光,并两仪。”
歌再罢,门又开。
这一重宫阙应是校场,场上甲光耀日,数不尽长刀大斧寒光连绵如江河之鳞,三军将士列阵轰然齐跪,再唱:
“献寿觞,乐未央。
来玉帛,宣宫商……”
首首寿辞中。
九重宫厥次第开。
…………
宾客们再回神。
已身在最高重。
身后是漫漫浮云遮住来路,身前是一座玉桥连着的高台。
台上有一队乐师,两侧分置案席。
再往前,则是一面石壁。
石壁高大有若城墙,两侧延伸环抱而来,将整个高台半拢怀中。
壁上刻有浮雕,皆是种种罪人受刑情状,应是将水道中诸使者的壁刻搬来拼接成完整的一幅《窟窿城变》,而浮雕最中央据坐着一尊庞然鬼神。
它头生双角,面上横肉堆积,獠牙外翻,颌下须髯赤红,浓密凌乱戟张好似一把火烧云。其腹大如山,高高鼓起的铁灰色肚皮上凸出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下方石壁又凸出一方法台。
台上倚着一个胖大老汉,腰广十围,身高三丈,据坐法台上仿佛堆砌起一座肉山。
法台两侧又凸出许多小些的石台,每个石台上又立着一个衣饰华美的贵人,细数下来,不多不少,整好与壁刻上使者数目相当,共计四十九位。
高台上乐师们奏响雅乐,那四十九位贵人或说使者便朝老汉或说鬼王齐声伏拜: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
歌竟,鬼王轻轻一摆手。
乐声立歇,一个着僧服的美人领着乐师们谢场,避到角落处。
鬼王又拍着肚皮哈哈大笑,胡须打颤,眉眼弯弯,若是忽略他庞大的身形与背后狰狞可怖的浮雕,怕真能叫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喜迎寿辰的邻居胖大爷。
“小儿辈一片孝心,却教客人等得心烦。莫在多事,快快开宴。”
使者们同声应诺。
坐在各自厉相浮雕之下,或戏谑或冷漠或警惕或贪婪,围观台下诸宾客。
一位使者飞下法台,从其身后浮雕看,他应是判官使者,为窟窿城掌管文书案牍,勾判凡人谁当死谁能活。
他生得瘦长脸,蓄着短须,穿着似古时朝臣,黑衣大冠,手持笏板。
站在玉桥上,冷冷俯视一众宾客:“法王有令,诸客入席。”
话声方落。
一个汉子从宾客中跳出来嚷嚷。
“鬼王说得极是!叽叽喳喳尽唱些听不懂的怪词,不若直接开席来得爽利。”
汉子虽似模似样裹着一身绸面的圆领袍,但浑身上下遮不住风浪雕刻出的粗粝,一眼就叫人瞧出是个常年在海上厮混的老水手。
说罢抬脚便往桥上走。
“停下!”却被使者喝止,“哪里来的野人?寿礼未奉上,谁许你上来的?!”
“啥?”汉子牛眼一鼓,指着席上,“若如此,那秃……和尚为啥能上席?”
原来宴席上并非空无一人,打一开始,首席已然坐着一个俊俏和尚。他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对身边的一切都不与半点反应。不像是贺寿的宾客,倒像是把石壁上的浮雕掰下了一尊,挪到了席面上。
“无尘?”
台下范梁吃了一惊,不是因无尘竟在席间,而是道出其身份的竟是身边一路同行来的男子。
一介乡巴佬,如何识得佛面?
“清净僧谁人不知?”男子打了个哈哈,问道,“那莽汉是何许人?”
范梁稍稍迟疑,但看在礼匣情份上。
“那人叫赵橹,是近来新冒出的财主,使钱阔绰,手底下流出的海货也多,风头很盛。”他顿了顿,小声添了句,“但坊间传闻,此人是上岸的海盗,来钱唐做窝主(窝藏盗贼及销赃的人)的。”
怪不得一副江湖草莽的做派,怪不得敢在窟窿城造次。
那判官使者却不见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