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闯入吏部尚书府外书房者,正是方献夫的二弟子,姓祁名衡字平木,比大弟子莫少年还要大上七八岁。此时的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同时泛起红白紫三色,大汗满头,气喘如牛,头发凌乱,袍袄残破,血迹斑斑,粘满污泥残雪的靴子一只露大脚趾一只露脚后跟。
方献夫素知这位弟子性情,是一个既不会创造奇迹,也不会出现纰漏的稳重人,最是中规中矩,板正到近乎木讷,能让他落到手忙脚乱、不顾体统的境地,定是有惊天大事发生,正色沉声道:“别急,慢慢说。”
祁衡顺了顺气,定了定神,一口饮尽邵曦用过的茶,稍稍组织了言语,略显罗嗦地叙述道:“今日正午,天上刚开始下雪,潭柘寺周边九峰突然发出九声震天巨响,九道烟雾自九峰冲天而起,直入云层,没过多久,正常的白雪变成了淡粉色的怪雪,将整座潭柘山笼罩其中……此怪雪含剧毒带异香,活人皮肤沾之即化,毒性当即渗入体中,异香亦能扰乱人的神志……凡中毒者丧尽神识,气力倍增,形如魔鬼,不分敌我,不惧疼痛,嗜杀无度……怪雪起先为淡粉色,渐次转深……血毒人似被佛音镇压,一个个呆立当场,本以为局势得控,不想突然又是五声巨响,五道烟雾再冲云霄,不久怪雪变成了黑色,血毒人变得更加疯魔凶残……不知中毒者具体数量,估计应该远超十万之数……也不知怎么回事,原本杂乱无章的血毒人突然停止了杀戮,好似受到了什么召唤,分成了两拨,一拨往潭柘山正北方而去,一拨往潭柘山正东方而去……”正午之时,祁衡领着若干家仆,驾着数架马车刚行出潭柘山地界,异状乍起。于是命车队缓缓上路,他则只身折回,一看究竟,然后随着大势加入到解救幸存者和对抗血毒人的队伍中,亲身经历了恢恑憰怪的怪雪、灭绝人性的血毒人、惨绝人寰的杀戮,数次命悬一线,好在有惊无险。在血毒人潮分作两路后,他快马加鞭冒黑回京报信。
事情太过新奇、惊险、诡异,信息量太过庞大、繁杂,远远超出了平常的认知,方、邵、年三人难免提出质疑。祁衡深知很难让非亲眼所见者相信这种事情,不作旁的辩驳,直接当场立誓。不同于萧正阳和南关城守军,相互间的信任和了解,薄弱到可忽略不计。祁衡既立誓,方、邵、年三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书房内一时死寂无声,陷入沉默的震惊中。
在吏部尚书府收到关于怪雪和血毒人消息的前后,许多京官也都收到了细枝末节各有差异的消息,震惊自是难免,更多的还是怀疑。
祁衡前脚进城,受毛伯温调派回援京师的五万明廷兵马后脚也到了,前者若晚一步,怕定是进不了城了。而五万兵马的到来,直接证明了怪雪和血毒人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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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城哗然。
……
皇城西苑,星光白雪交相辉映,宫殿楼宇林立,灯火迤逦如龙,其中以永寿宫最为高阔富丽。
偌大西苑,外严内紧,明岗暗哨与巡逻卫队配合得宜,宫殿楼宇之外、高墙大门之内无有视线死角,其中仍以永寿宫最为森严。
永寿宫偏殿内,地龙加炭盆,温暖如春,蜡烛配油灯,亮如白昼。
所以,朱厚熜只着一身单薄的杏黄道袍也不觉分毫寒意,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纸张上的每一个字。
今天有些特别,呈送上来的题本、奏本和信笺大部分都直接放到了他的御案上,没有经过他人整理区分,所以下首的两名中年内监显得有些清闲,而他的御案上则堆起了一座有起有伏的纸山,并还在增加,有些来自朝堂,有些来自居庸关,有些来自潭柘山,有些来自东楼,还有很多来自其它重要的地方,可谓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理天下。
数名训练有素的青年内监频繁往返于偏殿内外,少有停歇,却看不出半分忙碌,来回无声,进出无风,就跟这些人不存在似的。
不同的内容,朱厚熜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些他只快速过目一遍,便放到了一边,有些则看的很慢,壁看壁想,看完再想,或亲手执笔略作批注,或对下首两名中年内监口头交代数语,偶尔还会回头翻看。
特别之处还在于他今天的表情,往常不管批阅到什么样的内容,他白皙的面庞上基本见不到波澜,翻阅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说话的口吻总是平稳无调,深沉淡定如苍山巨海,今天则眉头几乎没松过,时不时面露苦思状,偶尔还会叹息或自言自语,足见批阅内容之棘手。
自晚膳过后,在沉静的时光中他总共已批阅了两百三十五道题本、奏本和信笺,当看到第两百三十六道时,更鼓三响,夜入子时。
临近看完,他似乎是想到了更鼓声,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随侍身侧的陈洪前一息还像泥塑似的,闻言瞬间恢复了鲜活的生机,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刚到三更天。”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喃喃自语道:“京中都传开了吧。”没人敢随意接话。
过得少顷,陈洪见朱厚熜看完了手中那道题本,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面露疲态,而御案上剩下的纸山怕是到天亮也看不完,小意问道:“陛下可要安置?”
朱厚熜却道:“传朕旨意,不见任何人。”
“遵旨。”陈洪心有不解,依然躬身领命,无声退出偏殿。
子时初刻,雪寂风不歇,夜深人未静。
今夜京都之哗然,毫不亚于深庭宫变那一晚,案牍劳形的朱厚熜不为所动;京城和潭柘山中间的那片小平原上的离奇惨烈且规模庞大的厮杀,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距京师一百五十里的居庸关,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