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这个概念?
权珩撑手坐起,才发现自己四周都是灰黑色的墙壁——
她在一个巨坑里。
身下的东西像是草木灰,刚刚摸到的粘稠物体都是草木灰下被烤熟的肉块,或者说肢体。
权珩看向在草木灰下若隐若现的通红血色,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万人坑,”那个“人”也坐了起来,声音依旧含糊,“不是埋的,是烧的。”
烧的?万人坑?
权珩心绪一动,视线定在眼前“人”的脸上,出声时语气平静而笃定:
“您是古江人吧。”
“啊!你也是古江人吗?!”
面前人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权珩的手,“那我们是老乡!我叫江槿,你呢?!”
“确实是老乡,你叫我阿珩就好。”
权珩笑了下,手背感触到不平整的肌理,带着粘稠的血肉感。
【我以为权珩真的放松警惕了,看来没有】
【把名字随意告诉其他存在可是大忌,这可不是扮演NPC的打工人,这里是怪物城,公民高度自由不受边域的控制】
江槿似乎也意识到不对,连忙收回手,有些不安地看着权珩手上的血。
“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手。”
“没关系。”
权珩没有去管,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我们先爬出这个坑,这里……”
她一顿,目光从黑暗沉寂的巨坑中扫过,“这里还有醒着的人吗?”
权珩没有说“活着”,因为来到这个地方的NPC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
江槿静默片刻,缓缓摇头:“没了。”
“只有我一个撑下来了,以前这个时候还能醒来好多,但今年只剩下我一个了。”
权珩回头看他:“以前?”
“是的,我们每年都能苏醒一次,然后经过三个城池,拿到三城的通行证后去看望活着的家人。”
江槿张嘴,尽力把话说得清楚。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他们都没有醒来,只有小同志你……”
他顿了顿,伸手指了下权珩又指了下天。
“从天上掉下来了——我刚刚想凑近看看你是不是还有呼吸,你就醒了。话说,小同志你没事吧?”
权珩:“。”
[笑死,天上掉下个珩妹妹]
[那这个珩妹妹身体素质不错,直接掉下来也没有摔坏]
“我还好,”权珩道,“我们先上去。”
这坑深达十米,即使是满处白骨,也有五米多深,四周都是直上直下。
权珩转身,“天枢”暗红色的电光迸射,被甩到坑上的瞬间自行锁定,捆缚住临近的大树。
她伸手,示意江槿靠近一点,“我拉你上去,还是你自己来?”
新世界没有人类,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更何况江槿每年都会从这里出去一次。
江槿愣住,迟疑地扫了眼权珩的小细胳膊,连连摇头加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蹦上去就可以,小同志你不用管我。”
[他的意思是:我怕把你这小胳膊拉断。]
[乐死了,不是我说,权珩都不用客气这一下。]
权珩点头,自己借力而上。
坑下江槿扎马步一样下蹲蓄力,猛地跳起,直直跳出坑底稳稳落到地面上。
等到了红月牙隐隐能照亮的地面,权珩才看见他破烂的衣服,露出的腹部全是溃烂的伤痕,还有很明显的刀伤。
从前方贯穿到后方,穿刺了腹部与胸膛。
他察觉权珩在看他,抬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勉强拢了下残破的衣服:
“本来是穿着冬天衣服的,但后来黄鬼从坑上丢火棍子,烧的太厉害了,我就只能把棉衣服脱掉了。”
权珩收起武器,直接从俱乐部仓库拿了件衣服递给江槿。
“码号应该是合适的,你先换上。”
江槿看着权珩手里的棉衣,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不说我们有纪律,就是这棉衣多珍贵啊,我不能随便收您东西的。”
“江先生知道我是玩家,那应该知道我来自现在的人类世界,”权珩抿出些笑来,“对于现在的经济情况来说,拿出一件普通的棉衣并不是难事。”
江槿愣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棉衣已经到了手中。
他动了动唇,最终把手很轻地放在棉衣上方,轻声道:“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不仅仅是对这一件棉衣。
还有来自新中国的消息。
权珩稍稍低头致意,“江先生言重了。”
等江槿绕到树后换衣时,权珩才来得及腾出空看向面板:“角色牌抽取。”
「叮!KP提示:请您抽取角色牌」
Keeper提示响起——两张角色牌背对着权珩滑开,花纹一模一样。
[哦,按理说是四张才对,所以说其他两位已经抽完了啊。]
[对了,我现在还不知道权珩是和谁一起登入游戏的,好像是和那个抱小狗的小孩,另一个呢?宋旌云吗?]
[楼上,宋旌云可以PASS了,他正在带一个小孩过盲图,很有可能是权珩要收的新队友,基础序列很高。]
[都静音都静音,高潮来了,我期待已久的角色牌抽取!]
[赌两个币,必定是鬼牌!]
“第一张。”权珩都懒得选,随口说了个。
泛着浅紫光泽的角色牌翻开,居然不是熟悉的兜帽黑衣人,而是撑着竹竿的……渔夫?
【角色牌:摆渡人(普通)】
“?!”权珩诧异地抬眉。
[咦,这次居然不是鬼牌?爷青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有鬼牌权珩绝对会抽到]
[这题我会答,四张角色牌的一般会有一张鬼牌,现在还剩下两张,这说明什么?说明权珩没抽到是因为前面有人给抽走了!绝对不是她没抽到]
[楼上有理,押两个币]
[你们这,难道权珩就不可能手气好一次吗??]
[可能,但我就想看她吃瘪(狗头叼玫瑰)]
……
“这次居然不是鬼牌?”
权珩小心擦干净十八子沾上的血,低声道:“这是不是说明我抽角色牌的手气还有救?”
她也看不到满屏幕的“不可能”,只是垂眸将佛珠缠在手腕上,心里思索。
她看不到最后一张角色牌,所以并不能确定有无鬼牌这件事。
不过当下排最先的是找到沐镜。
传送的距离不会相隔太远,应该就在这附近。
“很合身,真是多谢。”
江槿边说边从树后走出,身上干净的棉衣遮去了大部分伤痕,隐隐可以窥见生前高挑正气的身姿。
“江先生以前是读书吗?”权珩看他隐隐露出的书卷气,眉眼带笑,开口询问。
“本是的。”
江槿的声音沙哑,烧坏的声带颤动,说出的话也带着嘶哑,但依旧能听出坚定。
“但后来国家有难,江某便弃笔从戎了。”
……
“弃笔从戎,保家卫国。”
纪念馆暖黄的灯光下,玻璃柜里的英雄勋章闪烁着金色光泽,旁边还有一本泛黄的小本子,一条已经生锈的怀表。
聂苍站在江槿的个人事迹介绍前,缓缓叹了口气。
“聂苍队长为什么叹气啊?”
苍老慈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聂苍连忙转身快走几步,从工作人员手里扶过老太太。
“刘馆长怎么亲自出来了?”
“当然是配合组织的工作啊,”老馆长笑道,双手交叠拄在拐上,“聂苍队长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或许专业的事情帮不上,但要是关系到馆里的藏书资料、建筑布局之类的,我们都是可以效劳的。”
聂苍也笑起来:“这些事必然要请教老馆长,我们这些外行人哪里赶得上专业人士。”
“什么专业人士啊,我们就是日日看着英雄的事迹,和来参观的学生一遍遍讲解这些珍贵的英雄遗物,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
老馆长看向面前的宣传栏,又看向展柜里的物品,眉眼温和。
“久而久之,这些英雄的信仰就刻在我们的灵魂里了。”
聂苍刚要说什么,忽然扫到老馆长身后偷偷抹眼泪的讲解员,不由得愣了下。
“女士,您怎么了?”
小姑娘忽然被注意到,有些慌忙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声音还是沙哑哽咽的。
“没什么,没什么。”
“唉,”老馆长叹了口气,拉过讲解员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就好了,不要想这么多。”
聂苍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队员,被他看到的队员立刻忍不住开了话匣,语气里带着愤恨。
“刚刚林小姐在讲解细菌武器的事情,正讲到了细菌活体实验的地方,有个十七八岁的游客脱了外套,他里面穿的是和服!”
聂苍怔住,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哭出声的讲解员,又看向队员:“在纪念馆内?!”
“不然还能在哪?”队员越说越气,“林小姐制止后请他出去,那个游客简直是……不可理喻!
“不仅说穿衣自由,还斥责林小姐纪念馆的建立有害安宁,专门建立建筑怀念过去只会浪费资源,不环保,还影响文化交流!”
“通知保卫科了吗?”聂苍眉头紧紧皱起,“恶意滋事,辱骂烈士,这件事交给他们。”
“已经通知了。”队员看了眼哭到抽噎的讲解员,连忙从兜里掏出一袋纸巾,打开后把纸递给讲解员,“林小姐,擦擦眼泪吧,再哭眼睛会疼的。”
解说员接过纸巾,哑声说了句“谢谢”。
老馆长叹息,像是要将落寞叹尽:
“这里是古江纪念馆,不仅是当年古江抗战的历史馆,也是当年大屠杀的默哀地。哪怕现在和平了,人们的生活好了,历史和苦难也不应该被遗忘。
“现在一些年轻人的言论和思想啊……”
老馆长仰头看向面前的英雄雕像,眸里似乎有泪光,声音颤而哑,“你说,现在这些享受安宁幸福的我们,哪有资格替先辈去决定,去原谅?
“他们……他们怎么就说得出口那些话呢?”
她的哀伤和痛苦似乎要化成实质,悲伤翻涌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讲解员低头小声抽噎,在她身边的队员刚要安慰,自己也红了眼眶。
聂苍张了张嘴,目光落在老人脖颈的斑驳刀痕上,最终垂眸静默下来。
他知道老馆长的丈夫叫江槿,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也知道老馆长当年在古江沦陷时带领全城妇女组建队伍进行抗争,后来被俘虏成为慰安妇,硬是从非人折磨中活了下来,还救出了集中营里的数名女性。
后来更是成了红色特工,长期潜伏在白区核心。
游客说的那些话,在场没有人会比她更痛心。
“很抱歉。”聂苍很轻地回应,已经耳背的老人只是不移目地望着熟悉的雕像。
……
“所以您是要拿到三城的通行证后去看望家人,有什么时间限制吗?”
血色月牙下,权珩走在江槿身边。
“算是有,红月圆时拿到三城盖章的通行证,就能过河去看望亲人了。”
“过河?”权珩捕捉信息,“什么河?”
“沟通这里和人类世界的一条河,三城的回家指南上叫它暗垢河。”
暗垢河?
是她知道的那条,现在的“无垢河”吗?
江槿长叹:“去年还有好多战友和我一起醒过来,没想到今年就剩下我一个了。”
权珩微顿:“苏醒有什么条件吗?”
“需要人类世界有人记得你,也知道你的基本生平,如果能基本完整地保留着你生前使用过的物品就更好了。但如果……”
江槿顿住,他抬头看向天上月,抿了抿唇:
“如果大家都把你忘了,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们会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遗忘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抹杀啊。”
江槿朝权珩笑了笑,眼中闪着星辰一般的光芒。
“其实我们都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记得,也从未后悔为了信仰和光明的未来献上热血——只是每年都有这么个盼头,想回家去看看。看看牵挂的人,和牵挂我们的人。”
权珩静了静,开口询问:“您上次过河是什么时候?”
“这个,说来惭愧。”江槿不好意思地抓了把头发,“其实我没有成功拿到过三城通行证。”